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,积霖既霁,灏气澄肃。予与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,乃治馔载醪,相与诣天平山而游焉。
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。至则舍舟就舆,经平林浅坞间,道傍竹石蒙翳,有泉伏不见,作泠泠琴筑声。予欣然停舆听,久之而去。至白云寺,谒魏公祠,憩远公庵,然后由其麓狙杙以上。山多怪石,若卧若立,若博若噬,蟠拏撑住,不可名状。复有泉出乱石间,曰白云泉,线脉萦络,下坠于沼;举瓢酌尝,味极甘冷。泉上有亭,名与泉同。草木秀润,可荫可息。过此,则峰回磴盘,十步一折,委曲而上,至于龙门。两崖并峙,若合而通,窄险深黑,过者侧足。又其上有石屋二:大可坐十人,小可坐六、七人,皆石穴,空洞,广石覆之如屋。既入,则懔然若将压者,遂相引以去,至此,盖始及山之半矣。
乃复离朋散伍,竞逐幽胜。登者,止者,哦者,嘨者,惫而喘者,恐而啕者,怡然若有乐者,怅然俯仰感慨,若有悲者:虽所遇不同,然莫不皆有得也。
予居前,益上,觉石益怪,径益狭,山之景益奇,而人之力亦益以惫矣。顾后者不予继,乃独褰裳奋武,穷山之高而止焉。其上始平旷,坦石为地,拂石以坐,则见山之云浮浮,天之风(风翏)(风翏),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。予超乎若举,泊乎若休,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,既而欲下,失其故路,树隐石蔽,愈索愈迷,遂困于荒茅丛筱之间。时日欲暮,大风忽来,洞谷谽呀,鸟兽鸣吼,予心恐,俯下疾呼,在樵者闻之,遂相导以出。至白云亭,复与同游者会。众莫不尤予好奇之过,而予亦笑其恇怯颓败,不能得兹山之绝胜也。
于是采菊泛酒,乐饮将半,予起,言于众曰:“今天下板荡,十年之间,诸侯不能保其国,大夫不能保其家,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。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,得安于田里,抚佳节之来临,登名山以眺望,举觞一醉,岂易得哉!然恐盛衰之不常,离合之难保也,请书之于石,明年将复来,使得有所考焉。”众曰:“诺!”遂书以为记。
译文
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,久雨初晴,天高气爽。我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约定的登高之约不能违背,于是准备好了饭菜酒食,结伴去天平山游玩。
天平山位于城西南三十里,我们从水路出发,到了之后弃船坐车,经过平旷的树林和山坞,路边有竹石遮蔽,有泉水隐而不见,只听见类似琴筑发出的清越的声音,令我欣喜停车久久聆听,不愿离去。到了白云寺,我们拜谒魏公祠,并在远公庵稍事休息,然后从这里的山脚像猕猴攀登小木桩一样攀登而上。
山上怪石嶙峋,有的像躺着有的像站着,有的像要抓人有的像要咬人,如龙盘曲搏持如柱撑天而立,无法一一形容描绘。又有泉水从乱石间冒出,叫白云泉。泉
该文选自《高青丘集.凫藻集》卷一。作于1362年(元顺帝至正二十二年)九月,时作者二十七岁。天平山在江苏苏州市西吴县境内,离苏州十四公里,自唐宋以来,就逐渐成为风景游览区。《姑苏志》说:“天平山在支硎南五里,视诸山最为崷崒。其林木亦秀润,山多奇石,诡异万状。”因山顶正平,故称天平。
经,常道也,其在于天谓之命,其赋于人谓之性,其主于身谓之心。心也,性也,命也,一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其应乎感也,则为恻隐,为羞恶,为辞让,为是非;其见于事也,则为父子之亲,为君臣之义,为夫妇之别,为长幼之序,为朋友之信。是恻隐也,羞恶也,辞让也,是非也,是亲也,义也,序也,别也,信也,一也;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是常道也,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,则谓之《易》;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,则谓之《书》;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,则谓之《诗》;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,则谓之《礼》;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,则谓之《乐》;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,则谓之《春秋》。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,一也;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夫是之谓六经。六经者非他,吾心之常道也。故《易》也者,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;《书》也者,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;《诗》也者,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;《礼》也者,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;《乐》也者,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;《春秋》也者,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。君子之于六经也,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,所以尊《易》也;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,所以尊《书》也;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,所以尊《诗》也;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。所以尊《礼》也;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,所以尊《乐》也;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,所以尊《春秋》也。
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,犹之富家者之父祖,虑其产业库藏之积,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,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,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,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,以免于困穷之患。故六经者,吾心之记籍也;而六经之实,则具于吾心,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,种种色色,具存于其家;其记籍者,特名状数目而已。而世之学者,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,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,牵制于文义之末,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;是犹富家之子孙,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,日遗忘散失,至于窭人丐夫,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。曰:“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!”何以异于是?
呜呼!六经之学,其不明于世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尚功利,崇邪说,是谓乱经;习训诂,传记诵,没溺于浅闻小见,以涂天下之耳目,是谓侮经;侈淫辞,竞诡辩,饰奸心盗行,逐世垄断,而犹自以为通经,是谓贼经。若是者,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,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?
越城旧有稽山书院,在卧龙西岗,荒废久矣。郡守渭南南君大吉,既敷政于民,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,将进之以圣贤之道,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;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,曰:经正则庶民兴,庶民兴斯无邪慝矣。阁成,请予一言,以谂多士。予既不获辞,则为记之若是。呜呼!世之学者,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,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。